五年前,當波拉斯(Beatriz Porras)在哥倫比亞某所大學就讀農學專業時,她以為自己未來會像父母一樣,從事咖啡或花卉等傳統農業商品的種植。
然而,五年后,她進入到Clever Leaves(CLVR)公司,成為了一名監管生產的工程師。
她負責監管的產品是什么?
大麻。
CLVR是哥倫比亞最大的醫用大麻生產公司之一,也是南美洲首家獲得歐盟認證的藥品貿易公司,下屬農場種有超過13萬株大麻。
◎ CLVR公司的大麻生產園區。
圖片來源:Cannabis Business Times
乍一聽是不是感覺有些魔幻?
大麻,不是害人的毒品嗎?怎么還能有公司以其為商品,合法經營?
事實上,2016年之前,在哥倫比亞種植和銷售大麻,的確非法。當時,打擊毒品的安全部隊常以種植園為目標,對大麻作物進行強制性鏟除,以阻止非法販運。
不過,自2016年哥倫比亞政府與國內武裝勢力和解以來,哥倫比亞的大麻種植已逐漸合法化。
但過去五年中,哥倫比亞的公司仍只能出口活性藥物成分(API),而難以參與到這一產業中最有利可圖的部分。
直到2021年7月,哥倫比亞總統杜克(Ivan Duque Marquez)再次放寬規定,允許對外出口有成本優勢的干燥大麻。
由此,在醫藥市場上,哥倫比亞的醫用大麻生產公司,開始有機會與北美和歐洲的企業展開競爭。
CLVR就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家。
它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哥倫比亞對待大麻的轉變,以及試著將世界上最大的非法毒品生態系統轉變為合法大麻商貿系統的愿景。
◎ 哥倫比亞境內的大麻種植場。
圖片來源:Medellin Guru
然而,這個推動大麻從良的過程,并沒有那么容易。
毒品的非法種植與走私扎下的根,仍在深深影響著哥倫比亞。
過去幾十年中,哥倫比亞始終是世界毒品生產和販賣的主要陣地之一,出產的毒品類型多樣,主流的大麻、可卡因與鴉片類毒品(主要是嗎啡和海洛因)均涵蓋在內。
之所以出現這種狀況,地理位置是天然因素。
從種植角度來說,該國位于赤道偏北的南美洲西北部地區,地處熱帶,一年中大多時候接近晝夜平分,即日照12小時、黑夜12小時,季節性變化很小,極為適合三種主要的毒品原料植物——大麻、古柯與罌粟生長。
◎ 哥倫比亞在美洲的位置,赤道橫穿其南部。
又由于安第斯山脈由北向南穿過境內,海拔較高。這意味著與低海拔地區相比,只需要少量殺蟲劑來防止細菌和疾病侵害即可。
如CLVR公司在博亞卡省的農場就位于海拔2858米處,這無疑更利于種植。就像CLVR總裁安德烈·法哈多(Andres Fajardo)說的:
「其他國家的溫室,正試圖仿照我們在這里免費獲得的自然條件。(我們)在勞動種植方面的要素成本明顯會更低?!?/p>
從加工和貿易角度,哥倫比亞地形多樣,復雜的山地與茂密的森林,可以作為毒品加工廠的天然屏障。
特別是很多毒品加工廠設置在偏遠地區,比如大麻最早就種植在圣瑪爾塔內華達山脈的一側,當地人口稀少,政府對其控制力度很弱,對毒品加工根本無力監管。
而西瀕太平洋,北臨加勒比海,又處于另外兩個原料供應國秘魯、玻利維亞與全球最大毒品市場美國之間的位置,令哥倫比亞成為了毒品貿易的天然要道。
◎ 哥倫比亞在南美洲的位置及地形圖。
圖片來源:Wikipedia
當然,只有地理因素,還不足以讓它成為毒品王國。
另一個原因是全球市場的供需變化。
20世紀60年代開始,伴隨著美國嬉皮士運動興起,整個歐美市場對大麻的需求量迅速增加,哥倫比亞國內對大麻的需求也隨之提升。
到了60年代末,美國為了控制國內毒品蔓延,開始使用「百草枯」等農藥大范圍消滅當時的主要產地墨西哥境內的毒品植物。
但是,在龐大的市場需求面前,這種遏制顯然難有根本性成效。毒品種植和生產基地迅速轉移到哥倫比亞。
在哥倫比亞的社會文化當中,種植古柯本就有悠久的傳統:
「它是南美印第安人普遍使用的卓有效果的家庭藥方,安第斯人也信奉古柯是健康的保護者。所以,它在安第斯社會中扮演著重要的宗教角色?!梗ǖ倌鳌て章迓豆趴潞凸趴聣A:對拉丁美洲人民和政策的影響》)
哥倫比亞人會通過咀嚼古柯葉,來緩解疲勞,提神醒腦。這使得大規模的毒品種植進入哥倫比亞的文化阻力并不大。
◎ 古柯是制作可卡因的主要原料。圖為古柯葉和漿果。
圖片來源:Wikipedia
于是,部分美國或哥倫比亞企業開始為當地農民提供種子,再將他們種植的大麻賣到美國。
學者圖米(Francisco E. Thoumi.)在《哥倫比亞的政治經濟和非法毒品》中說:
「哥倫比亞人迅速抓住了美國為其提供的這個新機會,并迅速代替了美國人成為大麻生產的組織者?!?/p>
為了滿足巨量需求,哥倫比亞毒品的種植面積不斷擴大,逐步成為了歐美大麻市場的主要供應者。
面對如此境況,美國也進行了反制,一次次勒令哥倫比亞政府掃毒。
在1978年底,迫于美國政府的壓力,哥倫比亞總統阿亞拉(Julio César Turbay Ayala)采取了一系列強硬措施,實行了「無種計劃」,來打擊大麻的生產:
「圖爾瓦伊總統并沒有按照美國的要求使用破壞性極強的化學農藥,而是動用巨資采用軍事手段掃毒。這次行動卓有成效,許多飛機、輪船和大麻生產設備被繳獲,大麻作物被大面積清除?!梗ǜダ饰魉箍啤D米《哥倫比亞的政治經濟和非法毒品》)
這樣的行動的確對當時的哥倫比亞的大麻業產生了一定效果。然而,無法從根源上解決這一問題。
◎ 2020年2月,政府依然在對非法古柯作物進行處理。
圖片來源:AFP
1979年,大麻貿易重新在哥倫比亞興盛起來。
大麻貿易繁榮后,到80年代中期,可卡因成為哥倫比亞的主要出口毒品,哥倫比亞亦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可卡因生產國,以及美國可卡因的最大供應商。80年代末,哥倫比亞又開始經營起海洛因生意。
之所以如此,除去外部的自然與市場條件外,還與哥倫比亞內部的社會環境密不可分。
貧窮與動蕩,讓毒品成為了這個國家的民眾與各類組織,無法放開的重要收入來源。
貧窮,是哥倫比亞一直種植毒品作物和生產毒品的主要動因之一。
19世紀末20世紀初,哥倫比亞是南美洲乃至全世界最落后的國家之一,內部混亂,沒有工業體系,也幾乎沒有對外貿易。
進入20世紀后,隨著人口迅速增加,城市人口增長,經濟發展,哥倫比亞開始從種植園農業社會向城市工業社會轉變。
◎ 1800-2018年,哥倫比亞的人均GDP變化。
圖片來源:Wikipedia
然而,由于制度不健全,致使人口增長與城市化的負面影響逐漸暴露。通貨膨脹率增長、大量人口失業、貧富差距迅速擴大,艱難生存的人越來越多。
這就為毒品種植和貿易的發展,提供了人力條件。
特別是在那些極端貧窮的地區,學者利文斯通(Grace Livingstone)在《哥倫比亞內部:毒品、民主與戰爭》一書中指出,哥倫比亞60%以上的古柯種植,都在普圖馬約省、瓜維亞雷省和卡克塔省。
◎ 普圖馬約省、瓜維亞雷省、卡克塔省均位于哥倫比亞南部地區。
這些省份的特點是地理位置偏僻,土壤貧瘠,交通不便,完全不適宜種植傳統農作物。
哥倫比亞政府在美國支持下,曾嘗試過「農產品替代種植計劃」。由政府提供資金,對這些地區的交通、基礎設施與地理環境進行改善,并協同教會,為農民提供先進生產技術,進行培訓、購置生產設備,以幫助他們種植替代作物。
即便如此,在20世紀末,卡克塔省農民種植傳統農作物所賺取的平均凈利潤,也只能從-49.25%提升到4.52%。
有人會說,這怎么能是「只」呢?不是都已經從虧損變成盈利了嗎?
實際上,如果與種植毒品的盈利相比,這點利潤不值一提。
因為,同期毒品種植賺取的凈利潤,可達到49.07%。
毫無疑問,對于貧窮的人們而言,這是一個有著巨大吸引力的數字。
由于農民種植毒品原料作物能夠顯著提升收入,加之許多美國或哥倫比亞的毒販主動將大麻與罌粟種子提供給農民進行種植,并對種植出來的果實進行統一收購,所以毒品在哥倫比亞的種植范圍,很快擴展到安第斯山脈附近的很多區域。
◎ 哥倫比亞的安第斯山區。
圖片來源:Wikipedia
當然,只有種植顯然不夠,還必須有販運網絡與之配套。
而參與到其中的,大多是城市當中的無業人口。
20世紀80年代的可卡因販運中心麥德林就是一個典型案例。
麥德林是安蒂奧基亞省首府。在20世紀40到80年代的哥倫比亞移民浪潮中,這座城市非常有吸引力。
◎ 麥德林,哥倫比亞第二大城市,地處中科迪勒拉山脈西麓的阿布拉山谷,波爾塞河畔,四季如春,氣候宜人,環境舒適,輕工業較為發達。
圖片來源:Culture Trip
然而,因為移民規模太大、城市建設速度過快,相關的城市管理水平無法跟上,使得麥德林的失業人口不斷增加。
大批走投無路的失業人群為謀求生計,不得不投身于要求不高,卻有利可圖的毒品貿易中去。
學者古登伯格(Paul Gootenberg)在《可卡因:全球歷史》一書中提到:
「最早的販毒工人是麥德林街頭的乞丐,之后是貧民窟中的無業青年?!?/p>
隨著毒品貿易在麥德林興起,混跡街頭的流浪漢和無業游民數量迅速減少,這些人或被主動或被動加入毒品販運,開始充當販毒集團的信差、保鏢或者運輸工。
然后,通過毒品貿易,最初參與其中的人迅速富裕起來。這對麥德林乃至整個社會的風氣,都帶來巨大沖擊。
畢竟,能簡單、高效地賺快錢,可以迅速而徹底改變一個窮人的生活境況,有幾個人不樂意呢?
于是,一些原本有工作和家庭的人,也開始投身于毒品貿易,經由生產或販運毒品,快速牟取暴利,最終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
◎ 哥倫比亞西北部卡塞雷斯,緝毒警察在一片古柯地附近站崗。
圖片來源:AP
不過,這種惡性循環之所以不斷延續,與哥倫比亞政府的政策也分不開。
自20世紀30年代一直到90年代的60年間,哥倫比亞是安第斯集團中,唯一一個控制匯率、有關稅限制的國家。
30年代開始,由于國際市場環境惡化等原因,哥倫比亞陷入經濟危機,為緩解危機,促進國內生產發展,政府開始無視經濟規律,進行過多管制,提高關稅,加強對進口貨物的限制,以至于供給時常無法滿足市場的需求。
這種情況的結果是,市場自發地尋找出路,走私行為開始大量出現。正如學者法伊格(Edgar L. Faig)在《地下經濟學》中說道:
「地下經濟的產生是由于政府財稅管制過多和個人偏好的滿足?!?/p>
走私,正是毒品貿易的主要運作形式,它為毒品貿易提供了場所,以及將貨物和金錢來回交換的渠道。
久而久之,哥倫比亞甚至建立起了一套以走私為主體的地下經濟體系。黑市極為活躍,最終成長為一個政府難以解決的龐然大物。
但是,這還不是哥倫比亞毒品泛濫的全部原因。
一個更大的問題,在于哥倫比亞的長期動蕩。
毫無疑問,毒品貿易可以獲取暴利。但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暴利的背后,往往面臨的都是高風險。
不過,由于國內兩黨長期的政治斗爭與內戰,以及各類武裝勢力不斷涌現,過去幾十年中,哥倫比亞的秩序非?;靵y。
對毒品貿易這種游走在黑色地帶的產業,混亂就意味著風險的降低。
哥倫比亞正式獨立于1819年。而后,該國逐漸建立起了兩黨制,出現了自由黨和保守黨兩大政黨。
然而,哥倫比亞的兩黨并沒有完全遵循民主與法治社會下的游戲規則。它們之間的矛盾沒有走向協商,而是走向了極端暴力。
1930年,基本盤是大莊園主和天主教會的保守黨上臺。執政期間,保守黨對內實行高壓政策,引起了代表中產階級和進出口貿易商人群體的自由黨的極大不滿。
再加之農民、地主和政府之間,由于土地問題而出現的長期沖突,導致在1948年,自由黨總統候選人蓋坦(Jorge Eliécer Gaitán)被暗殺后,兩黨間的矛盾徹底爆發,一場長達十余年的內戰由此開始。
◎ 蓋坦去世后,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暴動后的場景。
圖片來源:El Comercio
這成為了后來哥倫比亞社會動蕩等一系列問題的起源,哥倫比亞自此進入到武裝沖突不斷的「暴力時期」。
根據學者克里特布克(Richard Clitterbuck)在《毒品、犯罪和腐?。核伎茧y以想象之事》中的統計:
「1948年到1957年,兩黨內戰期間,有20萬哥倫比亞人被殺?!?/p>
這種爭斗不休帶來的最直接結果是,哥倫比亞政府威信掃地。無論哪一黨,都喪失了可以服眾的公信力。
即便1957年自由黨和保守黨停戰后達成協議,組成全國陣線,決定從1958年起的16年內,由兩黨輪流擔任總統、共同組閣,但哥倫比亞人已無法再相信政府,乃至因對時局不滿,不斷催生出反政府武裝組織。
哥倫比亞的武裝組織主要有三類:游擊隊、準軍事組織或自衛組織和販毒集團。
哥倫比亞的游擊隊最初是由一群體會到「暴力時期」之苦的農民組成的,他們同時受到共產主義意識形態以及中國、古巴和切·格瓦拉等革命的影響,在60年代組建起來。
其中,影響力較大的兩支是1962年建立的民族解放軍(ELN)和1966年建立的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FARC)。
◎ 據統計,FARC在鼎盛時期有超過2萬名士兵。
圖片來源:Reuters
這些游擊隊試圖以自身為核心,推翻哥倫比亞政府,探索出一種新的「政治-軍事組織」架構。
他們的活動中心主要在農村。在進行各種反政府武裝斗爭之余,通過綁架富人,干涉石油與能源的運輸以勒索相關產業,以及對某些行業進行投資的方式,來獲取資金,并反對一切形式的販毒活動。
然而,久而久之,隨著資金的壓力加上哥倫比亞毒品工業的日益興盛,他們發現毒品生意不僅能賺錢,還能得到從事毒品原料種植的農民支持。
于是,從80年代起,以FARC為代表的游擊隊開始在古柯種植區和可卡因生產區建立起一套體系,涵蓋基本制度、司法和教育等方面。
他們在解決地區矛盾沖突的同時,控制這些地區,從事販毒活動,收取毒品的生產和運輸稅,以維持自身活動。
◎ 1994年,哥倫比亞游擊隊的主要資金來源。
圖片來源:何青. 毒品何以泛濫——以哥倫比亞毒品工業興盛的原因為例. 滄桑. 2011,(04).
除游擊隊外,哥倫比亞的準軍事組織也是參與毒品貿易的一股勢力。
這些準軍事組織,最初是一些分散在農村或邊境地區的農民和流民,由于受到游擊隊的威脅而自行組建,成為地區性安保力量。隨著人數增多,最終成為類似軍隊的民間組織。
準軍事組織與游擊隊不同,他們起初的建立沒有太多政治目的,主要為了自衛。在有能力自衛之后,他們的目光開始轉向賺錢。
于是,隨著毒品經濟發展,80年代可卡因貿易繁榮,一些準軍事組織開始與種植毒品的農場主、負責毒品生產和販運商合作,以暴力手段進行毒品貿易。
而當某些販毒商人或準軍事組織做大,將整個生產、販運和武裝保護進行整合后,就升級成為販毒集團。
最知名的販毒集團,當屬麥德林集團。
80年代初,該集團頭目埃斯科瓦爾(Pablo Escobar)在農村購置土地,建立了一支準軍事組織后,便開始幾無忌憚地販毒,并針對一切國內的反對者,特別是對意圖加強打擊的司法人員,威脅、綁架、暗殺等方式幾乎可以說是常態。
◎ 巴勃羅·埃斯科瓦爾(1949-1993),有史以來最著名的毒梟之一,他掌控的麥德林集團最多時有超過4萬人的私人武裝,甚至擁有戰斗機。他本人曾被《財富》雜志評選為全球7大富豪之一。
圖片來源:Wikipedia
這也進一步帶動哥倫比亞整個社會風氣走向暴力。根據克里特布克的統計:
「20世紀90年代早期,哥倫比亞平均每年有3萬人死于謀殺。1993年哥倫比亞有28000人被殺,謀殺數量占世界謀殺總量的10%。這28000人中,8%死于販毒,10%死于政治變動,82%的人死于其他社會犯罪。綁架率占世界最高,從1990年到1992年,每年平均1450人被綁架?!?/p>
由此,毒品貿易成為極端復雜的社會問題,政府不僅無法有效控制,甚至還反過來受販毒集團影響。
在1994年大選中獲勝的哥倫比亞總統皮薩諾(Ernesto Samper Pizano),就曾被曝光收取卡利販毒集團600萬美元資助,作為競選資金。
而埃斯科瓦爾在80年代初期,大肆收買政府官員,為一些高官候選人提供資金支持,以方便自己成為國會議員。在他的大本營麥德林市中,警察中的受賄者一度高達90%,這讓他們對麥德林集團的毒品貿易大開綠燈。
◎ 哥倫比亞前司法部長拉拉(Rodrigo Lara)和總統候選人加蘭(Luis Carlos Galán)都是被埃斯科瓦爾暗殺的。
圖片來源:Wikipedia
政府與各種組織不斷發生沖突,國內混亂無序的這種狀況,持續了數十年。
直到2016年,政府與FARC達成和平協議,國家不再陷入武裝沖突的旋渦之后,哥倫比亞才終于得以喘上一口氣。
困擾哥倫比亞多年的毒品問題,也隨之迎來轉機。
「我們不會將大麻用于娛樂目的,而是用于醫療目的?!?/p>
這句來自現總統杜克的話,可以很好地說明哥倫比亞想采用的轉型方式:
用醫用大麻來對抗可卡因。
與之前哥倫比亞政府治理毒品問題采用的「堵」不同,杜克的處理方式轉變為「疏」。
既然毒品種植和貿易早已在哥倫比亞生根發芽,成為國家重要的經濟收入來源,那么與其費時費力地試圖消滅它,為何不考慮將其引上正途呢?
秉持著這種態度,哥倫比亞司法部自2017年以來發放了近2000份大麻產品的種植、播種與貿易許可證。
這一舉措,導致的是哥倫比亞醫用大麻投資迅速攀升。
從2017年起,國際大麻公司投入的資金已超過2.5億美元,尤以加拿大公司為主。
比如總部位于多倫多的Flora Growth(FLGC)公司,就已在哥倫比亞中部購買超過100公頃土地,以培植大麻和進行實驗。
◎ Flora Growth公司的宣傳圖。
圖片來源:Citybiz
之所以選擇哥倫比亞,主要原因是極其低廉的成本。
據FLGC公司估計,每克干大麻花在哥倫比亞的生產成本約為0.06美元,與美國0.5美分至2美元不等的價格相比,這只是一個零頭。
此外,哥倫比亞的生產許可證也很便宜。每個許可證只需要1.5萬到2萬美元。
因此,綜合來看,在哥倫比亞生產醫用大麻的初始投資,僅需大約10萬美元,遠遠低于在美國、德國或西班牙經營所需的投資額度。
不過,在2017年種植合法引起一波投資浪潮之后,哥倫比亞大麻生產吸引的投資已不再那么密集,近兩年逐步趨于穩定。對此,開篇所說的CLVR公司總裁法哈多表示:
「未來更多的是穩定增長,而非行業的蓬勃發展。我同意之前有部分炒作因素......但我認為現在(炒作)已經結束了,這里的公司都在關注產品質量?!?/p>
對于哥倫比亞而言,這是一個產業逐步穩定下來的良好信號。
產業穩定之后,如開篇提到的哥倫比亞本土醫用大麻公司也開始出現,并參與到競爭當中。加之醫用大麻原料的出口準許,整個哥倫比亞的大麻貿易顯然趨于好轉。
◎ 密封袋中的干燥大麻。
圖片來源:RiverheadLOCAL
然而,杜克并沒有因此而放松。他強調利用大麻的有益成分與完全解除禁令之間截然不同,大麻依然僅限用于合法的醫用方面,而不得用于娛樂。
這贏得了許多人的支持,FLGC公司的首席執行官莫徹恩(Luis Merchán)就是其中之一,他認為:
「在理解什么應該合法,什么不應該合法方面,世界已經走了很長的路。......在現在關于大麻的機會中,不僅可以糾正一些曾經的錯誤,還可以提升就業,讓哥倫比亞的農場提供更多的藍領工作,這非常有意義?!?/p>
而除了產業轉型外,杜克用醫用大麻代替可卡因,還有環境方面的考慮。
在聯合國氣候峰會上,哥倫比亞承諾于2050年實現碳中和,并在耶路撒冷開設了哥倫比亞創新中心。
2021年訪問以色列期間,杜克就表示為醫療與其他目的推廣大麻與可卡因是「完全不同的」。
除了本身的毒性外,種植古柯對環境的影響極大:
「在哥倫比亞,每種植一公頃的古柯,就會有兩公頃熱帶叢林被毀。并且,生產可卡因會有非常高的碳排放,要大量使用汽油、水泥?!?/p>
因此,打擊古柯與可卡因,培養雖然也需大量電力供應,但生長環境要求相對低且有醫用價值的大麻,就成為了重要選項。
◎ 2020年11月,超過1747公斤準備運往鹿特丹的可卡因在圣多明各被查處。
圖片來源:AFP
當然,杜克的措施不可能贏得所有人的支持,他面臨著多方面的壓力。
一方面壓力來自于國內剩余的販毒團伙。
雖然政府與游擊隊、準軍事組織和部分販毒集團達成了和解,但實質上的反對者依然層出不窮。
數以萬計沒有足夠收入的農民的抗議聲尤其劇烈。一些不愿服從和平協議的叛軍與毒梟仍在涌動著。
他們聯合起來,來到一些政府難以管制的偏遠地區,繼續砍伐森林,非法種植古柯,大量走私可卡因。
根據哥倫比亞環境研究所的數據,在2016年和平協議簽署之前的四年里,全國約損失了5620平方千米的森林。而在之后的四年中,這一數字還有所提升,達到7470平方千米。
這意味著,雖然哥倫比亞的毒品問題正在好轉,但形勢依然不算很樂觀。
◎ 哥倫比亞納里尼奧省南部,工人們在鏟除種植園的古柯。
圖片來源:Reuters
另一方面壓力來自于態度堅決的禁毒者。
實際上,當杜克決定推動醫用大麻時,相當多的哥倫比亞人非常不滿。
杜克剛上任時,時常譴責毒品摧毀家庭,并簽署了一項禁止在公共場所持有毒品的法令,以挑戰最高法院允許哥倫比亞人攜帶少量大麻、可卡因和其他毒品的既有判決。
因此,一些支持全面禁毒的人,認為杜克背叛了他們。
相比于前一方面毒販的壓力,這些在觀念上與杜克有分歧的人,才是更大的阻力。
事實上,大麻是否應該合法化,是一個長期爭論不休的問題。
從數字上看,的確有越來越多的國家和組織在準許大麻合法。
在2020年12月,聯合國麻醉品委員會便批準了WHO的一項提案,將大麻和大麻樹脂從《麻醉品單一公約》的附表IV改到了附表I,即從「高度成癮,極易被濫用,特別有害且醫學價值極為有限」變成「成癮性物質,具有醫療價值,存在嚴重濫用的風險,需嚴格控制」。
在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大麻醫用早已得到批準。
◎ 2022年之前,醫用大麻在全球的合法情況:醫用與娛樂用均合法(藍色)、只有醫用合法(綠色)、均不合法和沒有數據(灰色)。
圖片來源:Wikipedia
哪怕用于娛樂,美國的15個州、加拿大及澳大利亞的首都地區也均為非刑事犯罪,只需要經受拘留、罰款或社區勞動的處罰。
在非西方國家,南美的智利、烏拉圭等國,也不同程度允許使用大麻。
而在亞洲,泰國在2022年2月亦發布公告,正式將大麻從泰國第五類毒品名單中剔除,解除了大麻與毒品的強關聯。大麻得以用于醫療研究,可在醫生的監管下治療某些疾病,并允許醫藥制造商出口醫用大麻產品。但在娛樂方面依然禁止大麻的使用。
◎ 2022年之前,娛樂用大麻在全球的合法情況:合法(藍色)、非法但非刑事化(橙色)、非法但經常不強制執行(粉色)、不合法(紅色)、合法性不明(灰色)。
圖片來源:Wikipedia
不過,由于生活在一個深受毒品傷害過的國家,中國人可能不太容易理解,為何會有這么多國家在推動大麻的合法化?
支持大麻合法,特別是醫用大麻合法的人,主要有四點理由:
(1)大麻對人的傷害有限
2007年,著名醫學雜志《柳葉刀》刊登了一篇論文《創造一個更合理的尺度來評估濫用藥物的潛在危害》。
文中稱,大麻對身體的傷害與成癮度,均不高于目前合法銷售的香煙和酒精。
這為大麻合法化提供了強有力的論據。此后,大麻合法化的支持者便不斷提出,既然傷害程度差不多的香煙和酒精合法,那么大麻也應該合法。
(2)醫用大麻對一些疾病的治療有作用
根據一些研究,醫用大麻可以增進食欲、減輕疼痛、穩定情緒。
在治療艾滋病毒感染、與化療有關的惡心嘔吐、神經病理性疼痛與多發性硬化癥痙攣等方面,有減緩和輔助效果。
大麻素還被用于厭食癥、關節炎、偏頭痛等方面的治療。
因此,一些人認為娛樂大麻合法化需要慎重,但醫用大麻合法化是應當的。
(3)禁止大麻的政策會浪費公共資源
依據多數國家的法律,持有或吸食大麻,會遭到警方逮捕乃至刑事起訴。
但與其他嚴重的毒品犯罪相比,吸食大麻的社會危害性較低。如果采取同樣的嚴打政策,無疑會浪費大量司法資源。
況且,一些人僅僅輕度吸食或持有大麻,就遭受嚴厲處罰,可能會加劇社會對于這些群體的污名化。
(4)大麻合法化可以增加稅收,反哺公共衛生安全
這是很多政界人士支持大麻合法化的主要原因。
無論是醫用大麻還是娛樂大麻,只要將大麻行業納入合法管控,政府便可以獲得可觀的稅收。
之后,政府可以將這筆額外的稅收用來建設公共衛生、教育或推動各種社會福利計劃,以創造更大價值。
然而,這些理由并不能說服反對者。
關于大麻的危害上,反對大麻合法化的人就拿出了2014年發表在與《柳葉刀》齊名的《新英格蘭醫學雜志》上的研究。
這一研究認為,大麻可能對人造成各種短期和長期危害,諸如短期記憶力和運動協調性受損,改變大腦發育、產生認知障礙、支氣管炎、增加慢性精神病風險等。
◎ 大麻對身體可能有的影響。
圖片來源:Wikipedia
而在醫用大麻的作用上,許多醫學協會,如美國癲癇協會和美國精神病學協會都出面澄清,表示當前大麻在醫用中的療效還有待考證,不能下定論。美國神經內科學會在2019年也聲明:
「我們目前不主張大麻醫藥產品合法化以用于神經紊亂,因為還需要進一步研究以確定大麻產品的好處和安全性,當前沒有足夠的證據就大麻產品在許多神經疾病中的有效性作出任何明確的結論?!?/p>
在浪費公共資源和增加稅收方面,不少人也有疑慮。
一些人認為,如果大麻真的完全合法化,那么相關稅收可能并不會用于衛生安全,而是會像20世紀30年代美國禁酒令解除后那樣,酒精銷售的收入主要用于彌補政府的財政漏洞。
這樣的前車之鑒,令人懷疑政府是會真的用大麻稅款來促進民眾的健康,還是會濫用這些稅款,導致更大的麻煩。
不過,無論大麻合法化的爭端如何持續,哥倫比亞這一曾經的「毒品王國」,已經做出了選擇。
比起曾經毫無秩序的泛濫,現在哥倫比亞打壓可卡因、引導大麻向合理方向發展的趨勢,無疑已好上太多。
盡管根深蒂固的非法毒品貿易尚無法一時根除,但這個自20世紀中期便飽受毒品折磨的國家,終于從淤泥中爬起來,并在抖了抖身子后,開始邁步向前。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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